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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丨张大青:老蔫儿落网记

张大青 新三界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张大青,又名张大星,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1981年赴美留学。现为电影制片人、编剧。

原题
老蔫儿落网记



作者:张大青

半步桥监狱
 
“初來乍到”

新犯人被送進我們牢房來時,是下午四點鐘左右的光景。牢門響處,獄警連頭都沒抬就把他往牢裏一推,然後關了牢門,嘩啦嘩啦地再從外面鎖好,走人。

他身高不到一米七,二十多歲,但頭髮很多已經斑白。瘦,皮膚黑,是那種不很健康的黑色,還加上了些泛白的癬色。他的手錶被摘走了,但右手手腕上仍清晰地顯露出那塊表的白色痕跡。進門後,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門邊靠左的水泥地上,兩眼雖然在緊張地不停移動,但是卻始終都盯在地板上,沒有抬起來看我跟同號老葛一眼。三伏天剛過,北京的天氣仍舊悶熱,但他卻將身上的灰色襯衫領口的扣子都嚴實地扣好,給人一種很滑稽的畢恭畢敬的感覺。

老葛跟我交換了一個眼色,正不知道怎麼跟他開口,卻突然聽到他一字一句,大聲清楚地開始說話了,或者說是開始背誦,而且使用的是1980年代的中國年輕人很少會用的,有些幫會氣息的辭彙。 

“兩位大哥,小弟今日初來乍到。今後如給您們帶來任何不便,請多多包涵。如有我不懂事冒犯的地方,也請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千萬不要吝嗇拳腳。小弟在此叩謝了。”

說畢,便是深深的一鞠躬——整個過程中,雙眼還是一直緊盯著地板。

莫哈莫哈?這是哪路的溜子?!
 
我們所在的牢房,是著名的北京半步橋看守所裏關押最重大案件的犯人的K字樓,所以號裏面,打人是嚴厲禁止的。我記得有一次負責看守我們的管教在跟我談話的時候,還對當年剛剛粉碎“四人幫”後的宣傳報導耿耿於懷:“明明我們‘四人幫’時期沒有刑訊打過當時的政治犯,可是中央電視臺的人來了,卻偏要把我們的牢房佈置得陰森恐怖,還故意用火把牆燒黑,旁邊還塗了血跡什麼的,說是宣傳需要,說來說去還是‘四人幫’那一套,真是豈有此理!”

所以說,獄方不許打人,犯人之間更是如此,不敢破監規。現在,這個新犯人進門就愣愣地說什麼“該打就打,該罵就罵”這些話,是根本不必要的無厘頭。

他說完話後,便低著頭一動不動地戳在那兒,不再作聲。他的黑瘦,跟站在他面前的30多歲白淨微胖的老葛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

看見他那樣站著覺得好笑,老葛就安慰他說,這裏是半步橋,不許打人,一邊說一邊還不停地向我這邊遞眼色,那意思是要我幫他證實他說的話都是真的。

牢房小,我們仨人彼此距離很近。我見老葛問,就一邊附和著老葛,一邊隨手就拍了拍那人的肩臂,本意想讓他鬆弛下來一點。誰知,他明顯誤會了我的意思。在我碰到他手臂的那一刻,他全身猛地一震。那是高度緊繃的神經,在自以為受到了終於來臨的攻擊時,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

老葛將耳朵貼在門上,確定外面沒有看守員了後,開始低聲問新來的犯人是誰,哪里來的。

猶豫了很久後,新犯人輕聲告訴我們,他叫馮敏,二十六歲。被捕前是北京第二機床廠鈑金車間的工人。他說話戰戰兢兢,聲音低得幾次都必須讓他重複才能聽清。而且,他堅決不肯坐到我們的通鋪木炕上來,只是站在他進來後就沒有挪窩的那塊地板上。後來站累了,就蹲下來,一直到晚上開飯。

他還告訴我們,他進門後向我們背誦的那一大段話,是他在來到半步橋之前,在宣武區公安分局的牢房裏面,獄霸們一字一字教給他的。那些人顯然是在他一進去後就狠狠地“修理”過他,所以我剛才伸手去拍他肩膀時,他以為又要挨打,才那麼緊張。

他說,那些人告訴他說,他們教給他的都是監獄裏通用的入監拜碼頭的行話。如果他不背誦好,到了新的地方,就要受更大的皮肉之苦。其實,那都是那些人拿他取笑,嚇唬他玩兒的遊戲而已。問他為什麼就那麼隨便相信了別人說的並非事實的話,他眨眼,無言以對。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一個我現在稱之為文革與改革之間的活化石型的人物。

重大案件

監獄裏面最富裕的是時間。最缺乏的是任何來自“外面”的資訊。任何一個新犯人的到來,對老犯人來說都是新鮮的刺激。馮敏自然不例外。我因為個人習慣等原因,還會儘量給他保留一點自己的空間,但同號老葛,一個30多歲心直口快的轉業軍人,卻是從馮敏進來後的第一分鐘開始就像餓久了的狼遇見了獵物一樣,毫不掩飾也毫不留情地對馮敏展開了步步緊逼的詰問。“說說,啥事兒進來的?”監獄裏禁止犯人之間交談各自的案情。但是這明顯是個可以禁,卻無法止的事情。

馮敏的黑眼珠非常迅速地向老葛坐著的方向略抬了一下,但還是不敢抬眼正視老葛。然後,又低頭垂目,不語。老葛再問他。他弱弱地歎了口氣,還是沒有回答。老葛有些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再催。這一次,馮敏異常緊張地看了一眼老葛,又看了一眼牢房門上的小監視口。囁嚅了半天……然後,又特麼低下了頭。

這讓老葛急了。

“怎麼著,你小子倒是說不說?!”剛才還在安慰說半步橋內不許打人的老葛,此時瞪起了眼,向他挪過去半尺多距離,一副牢頭獄霸的樣子,嚇得馮敏渾身哆嗦。

“那,那什麼……監獄裏不許……談自己的案子……”馮敏自然狀態下說話的時候已經有點結巴,現在更結巴了。

“媽的!告訴你,你現在是在歸我管的牢房裏面,不是在歸他們管的牢房外面。裏面,我說話算數。說,你犯的是什麼事兒?是不是花事兒?”

老葛在問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語氣裏面多出了一絲興奮與期待。監獄內,犯人將各種不同的指控,都冠以不同的名稱。比方說,老葛被關押的原因是偷竊,犯人的行話裏他就是個“佛爺”。我是受雇隨外國記者旅行進入了當時的非開放地區,與政治有關,這是相對讓人尊敬的指控,所以沒有外號。而所有與男女性事有關的指控,都被稱為“花事”,用北京方言發音,就是“花兒事兒”。犯了花事的犯人,則被稱為“花兒犯”。毋庸置疑,這是牢房裏最受犯人歡迎的話題。

老葛的判斷是有道理的。馮敏身上有一種莫名的詭異。這種人在男女性事方面犯罪的幾率是很大的。事後證明老葛還真問對了。只是,馮敏進來的最主要原因,還不是“花兒事兒”。

聽老葛問,馮敏急忙抬頭,張了張嘴,但仍舊說不出話來。他眼中無淚,但呼吸急促。“你他媽到底是說還是不說?!”老葛大怒,一拍炕沿,向馮敏喊了起來。

馮敏一下子僵住了,儼然世界末日來臨的那種感覺。在這種強大的壓力下,他所有的防線在瞬間之內,都瓦解了。他一邊拼命地點頭,一邊口中不停地說著:“大,大哥,我,我說!我犯的是……”

然後,這個馮敏,這個每分每秒都惶惶然如驚弓之鳥的瘦弱青工,憋足一口氣,哭喪著臉,像簸箕倒豆子似的說出了下麵的二十幾個令我跟老葛瞠目結舌的罪名來。

“我是——反革命宣傳煽動圖謀顛覆國家政權惡毒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造謠誹謗誣陷流氓罪。” 

一時間,老葛向後挪了有小一尺距離,然後便僵在那兒,看看我,再回看馮敏,說都不會話了。

他?政治犯?!

1986年,正是中國社會改革之初,胡耀邦下臺前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氾濫的時期。我記得有一次去著名學者楊憲益先生家,遇見一個後來得了諾獎的北師大博士研究生,說話不時口吐政治狂言,但是那時以及後來很長時間內,也都沒有什麼人拿他怎麼樣。在這樣一個大政治氛圍下,馮敏一個普通老百姓,他得口吐了多少狂言,寫了多少反黨反政府的文章,才能榮幸戴上“政治犯”這頂桂冠啊?
 
好像是為了證明馮敏的話都是真的一樣,牢房的門,在外面響起了開鎖的聲音——提審來了。

半步橋裏面不成文的規矩是,如果一個犯人被押來後沒有馬上提審,就說明他的案子不是很重。但如果什麼人剛到就提審,而且提審的時間特別長,則說明他肯定是一個要犯。根據老葛在牢裏幾年的經驗,提審馮敏的速度,是他所見過的最快的,剛押來就提審了。不僅如此,那天馮敏上午被提審,直到晚上牢房裏都吃過晚飯了才回來,所以時間也特別長。

換句話說,他真是個重大罪犯。
 
何方神聖

馮敏回來後,好奇到心裏癢癢的老葛告訴他說,如果他對我們說出他犯的事兒的具體情節,我們可以給他出主意。這一招逐漸見了效,終於讓馮敏張了嘴。為了節省各位讀者的寶貴時間,我就省去馮敏說話時的吞吞吐吐和敘述時的時間錯亂,給大家簡單梳理一下這個1986年中國的政治要犯是何方神聖。
 
馮敏老家是河北寶坻。《兒女英雄傳》寫的就是那地界兒。解放前馮家世代受窮。沒有共產黨,他們全家都不可能存活下來。

馮敏的爺爺不到三十歲,就拋下他奶奶跟二男三女一共是五個孩子,窮死了。爺爺臨走時,囑咐奶奶說,馮家傳香火的兒子一定要拉扯大。奶奶哭著答應了他。

爺爺死後,奶奶家裏是“沒有幹活的手,只有吃飯的口”。所以,饑荒一來,奶奶就先後把哭喊著不要離開她的三個女兒賣到了外縣,換了雜合面餵養兩個兒子。解放後馮敏家又找到這些姑姑時,她們都還在為此怨恨奶奶,說奶奶賣她們的時候心太狠了。

再後來,家裏什麼都賣光了,加上那時候兵荒馬亂的,眼瞅著奶奶一個寡婦就要徹底崩潰了時,共產黨來了,解放了。

解放後,城裏的建設需要用人。奶奶的大兒子,也就是馮敏的大伯,最先被招工到了北京。等他剛一出師,就把他弟弟,馮敏的父親,也從農村帶到了北京城裏,在同一個工廠當了學徒。他們哥倆一起掙錢,過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奶奶感激涕零,逢人就說共產黨的好,還在爺爺跟馮家祖先的牌位上面,掛上了毛主席像。

所以,馮家是共產黨救的,馮家上一輩的倆兄弟是共產黨培養成產業工人的。不僅如此,馮敏的父親退休前還是二機床廠的一個負責人,好像是副廠長。可現在馮敏卻因為反黨反革命跑到共產黨的監獄裏來了。這,有沒有搞錯啊?

下麵讓我儘量用馮敏自己的話,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是一九六一年出生的。生我那年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加上我天生體弱,剛生出來時差點得肺病就死了。我奶奶口對口喂我白薯糊糊,她自己什麼都不吃,硬是把我救回來了。


奶奶最疼我。她總說我媽頭胎生我,不懂怎麼喂孩子,所以都不讓我媽碰我。從我記事以後,到家裏把她送回老家去以前,我晚上都是跟奶奶睡。她經常抱著我,站在我家祖先牌位跟毛主席像前面,叫著我爺爺的名字,念念叨叨。她說,我父親是馮家的老麼,最小,可現在連我父親都有了後了,(我大伯有兩個兒子,都比我大),她自己也算對得起馮家和我爺爺那個死鬼了。奶奶說的時候,老是流淚。我知道她很想我爺爺。她說我最像我爺爺。


說來您二位不信,我活到七歲,就沒有自己下地走過,去哪兒都是奶奶背著。她後腦上有個農村老太太梳的發纘兒,冬天颳風的時候冷,她背著我,我就把鼻子貼在那發纘上面避風,我流鼻涕,嘴髒,她也不在乎。


我七歲去上小學了。開始奶奶還是每天早上背著我到學校去。後來是我自己不幹了,因為同學都笑我,所以她只好把我從家裏背到離開學校大門還有一段距離的路邊放下來,再讓我自己走。放學時,她也在校門口早早就等著,接我回家。


從我記事起,她就總是說我又笨,又弱,老是對跟我一起上學去的孩子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訴他們不要欺負我。她不光跟其他孩子說我笨,也跟我的家人和街坊鄰居不停地說我笨。我家裏的家務事兒,她什麼都不讓我碰……其實,我從小學到中學,文科什麼的成績都還行,語文寫作文還被老師表揚過,理科也不是最差的。但是奶奶總說我笨,好像我越笨,她心裏就越踏實似的。


還有,我人前不敢說話,害怕。(“害怕”的“害”,在馮敏念起來,永遠是二聲的“還”,是許多北京南城市井人家的念法。)有多少次,老師要我回答問題,我即使是知道,站起來後也不敢說話。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不敢。我一要張嘴,就能聽見奶奶說我笨的話。有時候老師很生氣,就讓我那麼站在那兒,一站就是一節課。但我寧可站著丟人,也還是說不出話來。人都說光說不練的人是孬種。可不怕您二位笑話,我從小最佩服的,就是能光說不練的人。一九七八年我中學畢業的時候,我奶奶在老家過世了。她死時家裏人沒有敢告訴我。等我知道消息後已經晚了。我真覺得天塌地陷了,哭著喊著要去老家最後看看她,但是沒有去成。


那時候,找工作比登天還難。畢業後,我整天無所事事,在家裏呆了有小一年多時間。我家給我托了很多門路,找了幾個臨時工作,但是我就是笨,也不爭氣,不是連面談都通不過,就是去了幾天就把事情幹砸了,被開了。


後來,天無絕人之路,正好趕上我爸爸的廠子裏面允許快退休的老職工早退下,讓自己的子女接班兒。二機床廠是國營的。我爸爸為了給我讓位子,就提前退了。這麼著,我就成了大國營企業的國家正式員工了。您二位知道,那時候國營企業可是最吃香的。


馮敏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絕少能見到的一絲寬慰。

可惜,馮敏的好景不長。

我剛到廠子的時候,每天只要去上班就行。沒有什麼計件制,幹多幹少都沒有關係。可是沒過多久,什麼都開始變了。廠子裏施行承包制,包產到組。這一下子,可就麻煩了。我笨,幹什麼都慢。廠子裏的工人都不願意跟我在一組。有好多次,我弄砸了該我幹的活兒,全組都丟了獎金,結果讓同組的其他工人,特別是那些年輕的,罵得狗血噴頭。


他們其實跟我年紀都差不多,有好些還比我小呢。可他們根本不拿我當人。他們罵我的時候,我動都不敢動,也說不出話來,就那麼站在那兒,跟上學時一樣。在廠裏我的外號叫老蔫兒,他們罵我說我八杆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還真的是那樣。


在一個組裏我不受歡迎,到了另外一個組裏,又被他們擠兌出來。領導再安排我到另外一個車間。不行又換一個。到後來,我都在廠子裏面所有的車間裏換了一輪了,又回到原來最開始的車間裏面,重新開始一遍。


鈑金車間,那是廠子裏面強度最大的工種了。我這個瘦骨嶙峋的身子(馮敏喜歡用“瘦骨嶙峋”這幾個頗顯文鄒鄒的字來形容他自己的瘦弱),幹那種活,用鉗子切斷鋼板,鋼筋,不是我惜力氣,是我真的受不了。每天都是累得腰酸腿疼。但是,這還不是最讓我害怕的。


切鋼筋,得按照圖紙要求。我一上手,不出錯還好,一出錯,整塊鋼板都要報銷作廢,結果全組的獎金都會被扣。發生這種情況後,每次他們都沒了命地罵我,特別是魏建国,他們的頭兒。可他們越罵我,我就越心慌,就越出錯……


馮敏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低垂著頭。從我的角度看去,他本來就很黑的眼睛,顯得更黑了,幾乎看不到任何眼白。他的臉抽搐了一下,淡淡地,但是清晰得很。

“所以,我就對現實產生了強烈的不滿。對黨和國家產生了仇恨。我要報復。我要發洩我的不滿。”

馮敏的眼睛,仍舊低垂著,只看著面前的地板。

“我笨嘴掘舌,爭不過人。瘦骨嶙峋,打不過人。但是……”

馮敏吸了口氣,“我能寫……”
 
作案過程

按照現行的檔案法,以五十年為期限,再過個十幾年,我們就能調出西元一九八五年最後一個季度到西元一九八六年上半年的國內民事與刑事檔案。到那時候我們將能查出在這個期間內,中國公安部與北京市公安局,在國務院甚至中共中央相關部門的巨大壓力下,曾出動了大量的警力,要限期破獲一起引起各級領導人高度重視的重大反革命案。

案情大致如下:中國企事業單位改革之初的一九八五年秋天,從北京市的主要轄區,豐臺,宣武,西城,東城,朝陽,以及通縣,大興縣等地, 陸續有人用普通信件的方式,給包括當時的國家最高領導人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彭真,萬裏等,以“北京工人群眾”“無產階級革命工人”等名義,寫出署名信件,攻擊中國當時的城鄉經濟改革政策,謾罵侮辱國家領導人,並以淫穢的語言,子虛烏有地描述了國家領導人所謂“糜爛生活”。

這些信雖然寫作的文筆水準一般,但其中所談到的問題,正是當時中國亟需解決的關鍵問題:工人下崗,失業,企業從大鍋飯到承包制的轉型,工人的福利與保障,等等。這些都是改革之初,執政的改革派領導人面臨的最大挑戰,或者可以說是當時正在實行的政策的“命門”。如果結果不成功,則改革的一切都可能功虧一簣。這也就難怪政府部門對這宗案件如此如臨大敵了。

經專業部門查驗,這些信件雖然投遞地點不同,但是筆跡卻是同一個人的。而且這些信件不是匿名的。在每封信結尾落款處,都簽上了一個或多個簽名,多數都是北京二機床廠的幾個青年工人,以魏建国為首。

這些人都是馮敏最恨的人。
 
“天哪,你這是一石雙鳥啊!”老葛都聽傻了,“你寫了多少封?”

“一共……是26封。”

“26封?!都寫了什麼啊?”

“什麼都……都寫了。惡毒攻擊改革政策,攻擊黨和國家領導人生活作風糜爛……”

“作風糜爛?你怎麼知道的?”

馮敏沉默。

在老葛的軟硬兼施,多次用可以幫助馮敏對付提審的理由誘惑之下,馮敏給我們憑藉記憶復述了他所寫的主要“惡攻”信件的內容。

鄧XX:我是一個普通的工人群眾。毛XX在世的時候,我家不愁吃不愁穿,工作有保障。工作沒有壓力。可是,自從你的修正主義在中國全面復辟以後……(以下刪除馮敏復述過的若干字。全信據他說有5000字。


胡XX:你們這些資本主義復辟的頭子,反動透頂的修正主義分子。你們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我們老百姓的疾苦。我給你寫信,告訴你我們工人的真實生活……(以下刪除若干字,全信約2000字。


趙XX:你身為一國總理,生活腐化糜爛,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全然不顧我們工人的死活……(以下刪除若干字,全信約2000字。


除了上面的這幾位領導人外,馮敏還給萬,彭,陳等,都寫了內容其實大同小異的惡攻信件,使用的語言都跟上面的一樣,頗有文革遺風。 

“我恨他們。我真的恨。不瞞您說,我不是一天半天的恨。在廠子裏面,我最恨的是那個魏建国。可我自己瘦骨嶙峋,嘴還這麼笨。打不了他們,也罵不了他們。我只有一整夜一整夜地,睜眼躺在床上恨他們。就那麼躺著。就那麼恨著。”

馮敏的恨,是所從來久矣的恨,是這個老蔫兒對他周圍的個人,對社會,以至對世界的恨。

馮敏講完這些,情緒低落下來,重新意識到他的恨給他帶來的惡果。

現在他臉上不時閃現出的,不再是抽搐,而是無邊的悔恨與恐懼。“我是個現行反革命分子。”他有時會喃喃地半自語起來,“我罪大惡極。”
 
無證之罪

老實說,我對馮敏是始終有一種同情心的。馮敏的確是中國改革大潮的第一批犧牲品。但今天很多動輒就在喊什麼境外勢力亡我之心不死,不怎麼怎麼樣就要亡黨亡國的年輕人,都是忘了自己挨餓的時候或者是沒有挨過餓的。1980年代初的中國,不改革才是真的要亡黨亡國,有沒有境外敵對勢力都無所謂。改革是硬道理,這個沒有話講。今天為什麼很多人質疑,這是另一個話題。

我對馮敏的同情,很快就被憤怒取代了。容我繼續往下說。  
 
連續的第三天提審他回來以後,馮敏顯得更加壓力山大,滿面黑雲。老葛問他怎麼了,他說,提審說,看他那副樣子,怎麼都不能相信他是能寫出那些匿名信的人,所以問他,信雖是他的筆跡,但是內容是不是真的是他寫的,有沒有人背後指使?

老葛和我都聽出來他說話時明顯的猶豫。老葛立刻告訴馮敏說,如果匿名信的內容不是他自己寫的,那麼他的罪就可以減輕很多。

“是你寫的,就是。不是的話,千萬不能替別人背鍋。”老葛說。

馮敏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點光亮。他告訴我們說,匿名信的筆跡是他自己的,但是內容不是,而是他們家有一個曾經住在一起的鄰居的手筆。此人曾經因現行反革命罪坐過牢,文化水準高,有思想。馮敏想報復魏建国等人,去向他求助,他就同意幫忙了。

我和老葛一聽,都急了,一起告訴他,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怕得罪什麼人,更不能提別人扛自己沒有犯的事情,必須實事求是。還對他說,即使明天提審不來提他,他自己也應該主動要求被提審,跟提審員說清楚。

馮敏點頭,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希望,甚至是一絲喜悅,好像明白了什麼。這讓我與老葛也替他感覺欣慰。與他剛來的第一天晚上整夜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歎氣不一樣,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很踏實。

順便說兩句老葛。我臨離開他時老葛告訴我,他其實是獄方在犯人中的臥底。因為他是復員軍人,黨員,所以即使是在監獄裏,也是受信任的人。有重大案件時,監獄方面就會讓他來與犯人同號,利用犯人急需有人能給他們諮詢或是聽他們訴苦的機會,以同牢房難友的身份,設法套出獄方正面審訊可能審不出來的口供。

獄方的規矩是,如果在重大案件上有突破性貢獻,臥底的犯人就可以減刑。這也就難怪老葛除了因為無聊與強烈好奇心的驅使之外,對馮敏的盤查是如此的不依不饒,鍥而不捨了……但是,出於同情心,老葛看到馮敏到這個時候了還在犯傻,當然是會出手相救的。這都是另話,我們書歸正傳。
 
第二天,提審員按時來提審馮敏。他臨出牢房前,老葛和我還在叮囑他,不要含糊,否則會釀成終身大禍。

馮敏回來的時候,比平時早。老葛迫不及待地問他都跟提審說了嗎,馮敏回答說都說了,提審問了那個人的名字,然後問馮敏有沒有證據。

“你有證據嗎?”

“沒有。他說因為他已經底兒很潮了,不能再被抓到。所以他給我寫的原稿,都讓我事後必須銷毀。他還說為了不讓任何人看見,我每次都要去他指定的一個小橋上,把他寫完的惡攻信交給我。”

“所以說,沒有他的筆跡,也沒人可以證實他給過你任何東西?這傢伙,還挺狡猾。提審怎麼說?”

“他們都記下來了,說是馬上去調查。”
 
“洗盆事件”

應該就是那一天,提審去調查馮敏說的那個反革命朋友的時候,在老葛繼續盤問他的間歇裏,我們號裏面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我們在這裏可以稱為“洗盆事件”,很說明馮敏這個人的性格特點,值得在這兒一講。

老葛是個有潔癖的人。但是,在牢房裏洗手,洗臉,擦身,洗腳,所有犯人都得合用一個舊得發黃的塑膠水盆。老葛也無奈。但是他是牢內年紀最大也是資格最老的犯人。所以他要求,不管誰用完那個盆以後都要洗乾淨才放回角落裏去。沒有人反對他。

這天下午,天氣悶熱。午休醒來,老葛與我依次用那個盆盛了冷水擦洗身子。輪到最後的馮敏時,老葛已經擦幹自己,坐在炕沿上,看著馮敏將水倒入盆中。

或許是在老葛的注視之下,馮敏又感到局促緊張了吧,他的動作很拙笨,也顯得很匆忙。擦完身後,馮敏將盆裏的水倒入牆角的馬桶裏,就把盆放回了另一邊的牆角處。越忙越亂,放回去之前,他没有洗盆。

老葛一直等馮敏一切都結束了,並且又蹲回到炕沿邊上,才慢慢地對他開了口。

“馮敏,你剛才擦完澡後,洗了盆沒有?”老葛明知故問。

馮敏的回答,是緊壓在老葛問話的尾音上面,像條件反射一般隨口就來的。

“哦,洗了。我洗了。”

老葛的臉沉了下來,問:“洗了?”

“是。啊,是,那什麼,”馮敏抬眼看了一下老葛,然後迅速避開了目光:“我剛才擦完身子後,就隨手涮了涮。洗了。”

老葛既不發作,也不作答,就那麼看著馮敏,直盯得馮敏剛擦幹的額頭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

空氣中的緊張密度,越來越大。

馮敏低頭不敢看老葛,嘴裏只是哼哼啊啊地,說些不相干的話。

突然,老葛“噌”地從炕上翻身下來,逼到馮敏的面前。

“馮敏,我再問你一句,”老葛的聲音,壓得很低,是那種即將要爆發之前的強忍怒氣狀態:“你小子剛才用完了這個盆以後,是洗了,還是沒洗?!”

馮敏驚恐地抬眼,看著老葛,口中囁嚅著,明顯是意識到自己的謊言要被揭穿了。但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竟然 ——還是謊言。

“那什麼……洗了啊。那什麼……我用完了,就隨手涮了涮。是洗,洗了。”

暴怒,老葛抬手就在他頭上狠狠地摜了重重的一記,大吼:

“你小子,我明明坐在這兒看著你洗完了,水一倒就把盆拽回去了,你還敢說你他媽的洗了?!睜眼跟我說他媽的瞎話!洗什麼了你,洗!”

老葛眼裏冒火,一邊又出手上去,劈頭蓋臉地捶了他幾下,一次比前一次還要重。

我看到馮敏臉上的表情,一次比一次更加驚恐,並迅速達到了頂點。馮敏信口而來的說謊,目的不是欺騙,也不是狡辯,而是一種僅僅為了推遲已經絕無可能規避的正面交鋒,哪怕只能推遲兩秒鐘,甚至一秒鐘,而做出的最不明智的本能舉動。雖然他明明知道到了這個時候繼續撒謊會使事情更加糟糕多少倍,他也沒有那個膽量面對現實……

這個“洗盆”事件,還有個下半場,但是容我現在按下不表,咱們回來先接著說馮敏的案情。
 
投影效應

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提審早早就來傳他了。而且,這一次他去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回來了,臉上的愁雲比以前更重了許多。

他說,提審為了調查他提供的所有情況,決定讓提審員中年紀大的那個,專門騎自行車去到豐臺走了一趟——1986年那還遠非中國的汽車時代,提審大熱天裏騎行了兩個多小時去了豐臺。當他回來後,對馮敏大怒,拍了桌子。

“拍桌子?為什麼?”

“他說見了那個人了。可是那個人死不認賬。”

“不認賬?”

“他說那個人一聽他的來意就炸了。提審說自己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那個人沒有幹過這類的事。”

直到這時候,我還在替馮敏著急,說:“你這反革命朋友夠厲害,把提審都騙過去了……”

“這個傻逼提審……”老葛也跟著我附和著。但說了一半,突然他像回過了神似的,兩眼一下子就瞪圓了,然後狐疑地看著馮敏。“等等。你小子……?”

馮敏目光游離,唯唯諾諾。

畢竟老葛在裏面的時間長,經驗多,反應也比我快多了。他厲聲喝問幾句,馮敏終於哭喪著臉,說出了真相。卻原來,根本就沒有過什麼反革命替他寫任何東西。那些惡攻信,全是他自己寫的,跟那個人沒有一毛錢的關係。馮敏說,是因為他“太怕被槍斃了”,所以編出來這一切,希望能誣告並嫁禍他人。

那以後的一整天,老葛一直都恨自己怎麼就能被馮敏的花言巧語給騙得毫無保留地相信了他。

馮敏的騙術高明,得益於兩件事情。第一個是他渴望改變現實時,自發產生出的一種“投影”效應。對馮敏而言,當現實太嚴酷時,他就會像一個幻燈機投影一樣,在他的想像裏,按照他的願景改變現實。小到洗盆,大到為了逃脫責任對整個專政機關謊稱惡攻信不是他自己的手筆……

為了找一個人來替他墊背,他編出一整套對於社會經驗幾乎為零的他而言是嚴絲合縫的,但是對正常人而言是漏洞百出的,所謂由反革命代替寫信的故事,並且能在相當時間內相信自己的謊言。只是他這套故事拿到現實中,立刻就土崩瓦解,根本站不住腳。這是馮敏的悲哀。
 
“主任,是我”

馮敏的騙術能夠得逞的第二個原因,是他從來說話都唯唯諾諾,緊張,讓人無從把握其誠實與否。而且,“老蔫兒”不是妄得虛名的。根本沒有人會想到他能做出來寫惡攻信這種特別是在當時如此驚世駭俗的事情。

那麼,他到底最後是怎麼落入法網的呢?

話說公安部門的刑偵調查人員根據所掌握的線索,迅速縮小了搜索範圍,很快就將主要目標鎖定在了豐臺區的北京第二機床廠。但是,在經過與這些所謂的“署名人”本人直接談話之後,調查人員很快發現,他們統統都是無辜的,對這些信件毫不知情。

為了查出犯罪嫌疑人,調查人員反復啟發,儘量幫助這些所謂的“署名人”努力回憶。令人沮喪的是,每個人都可以找出一個甚至多個可能如此誣陷自己的人。但將所有這些可能有作案動機的嫌疑人進行排查並匯總到一起,結果都是彼此完全地風馬牛不相及。也就是說,或者是寫信的人是完全漫無目的地選擇了一些受害人的名字,或者就是這個人老奸巨猾到根本沒有讓自己進入任何警方的法眼與受害人的雷達搜索範圍之內。

不過,排查還是有收穫的。公安人員進廠調查此案的消息被工人們傳開來後,所有反革命信件的投寄,都在一九八六年四月中突然停止了。這也讓調查人員進一步確信,犯罪嫌疑人就在二機床廠內。

於是,調查組利用一九八六年上半年所謂“嚴打”的機會,以公安部門的名義,與二機床廠的保衛部聯手,先後召開全廠或是單獨某個車間裏的“落實嚴打”工人大會,並在會上反復威脅說:已經掌握了足夠的材料,確實知道寫信的罪犯就在二機廠內,並且知道他是誰,是哪個車間的,等等,但是還在給他留著最後機會,看他是否能夠在限期內自首,以實際行動將功補過……

但是,虛張聲勢的最後期限已經過了幾次,調查組還是一無所獲。一個有二十幾年經驗的老偵察員甚至十分肯定地說,這個寫信的人一定是有超強的心理抵抗素質。他沒有見過任何能夠如此負隅頑抗,而且還做得這麼不露痕跡的犯罪嫌疑人。

束手無策的調查人員唯一掌握的線索,就是這些信件的筆跡。剛才說過,所有這些信件都是同一個人的筆跡。

1986年的6月23號這一天,北京第二機床廠的全體工人,都被要求參加消防部門規定的一次“消防知識普及”考試。全廠工人都被召集到車間外的平地上,席地而坐,每人被發了一張考卷紙,要求必須自己填寫考題答案。

很多工人一邊答題,一邊彼此開起了玩笑。這個說,某某某,你就是寫匿名信的那個主兒吧,這一答題,你小子的狐狸尾巴可就藏不住啦,哈哈。那個說,上邊這一招夠絕的,寫信的人交卷肯定會露馬腳,不交卷,更會立即引起對他的注意……

說者無心。但是,悄無聲息地坐在這些開著玩笑的工人中間的一個人,聽到這些議論後,立刻渾身冷汗,感覺就像被五雷轟頂了一般。

其實,這以前公安人員在廠裏大會小會上虛張聲勢的攻心戰,早已讓他嚇得六神無主,魂飛天外了。之所以他還沒有出來自首承認那些信都是出自他的手筆,並非那個老偵察員所說的是因為他“心理素質強”,而正相反,是因為他實在是沒有那個膽子,因為他哪怕是想起來要去自首必須面對的工廠領導,與天網恢恢的專政機關的執法人員,小腿肚子都會轉筋。

消防測驗之後那天晚上,他心臟狂跳,徹夜未眠。即使再不諳世故,他也在小說電影裏面看到過公安人員對照筆跡破案的厲害。如果說,他本來還對調查人員幾次開會聲稱知道他是誰,但是卻一直沒有來抓他,抱有一絲僥倖心理的話,現在他卻明確知道,查對筆跡只需要幾天的時間……他是真的大限臨頭了。

終於,他經過一整夜的內心鬥爭,在第二天吃午飯前,出現在版筋車間主任的辦公室門口。據他回憶說,當時他腳下好像踩著棉花,整個人像幽魂一般飄在風中。

“主任,我找您說,說,說點兒事……” 他的聲音像蚊子一樣輕,主任幾乎聽不清楚。

主任正要去食堂吃飯,一邊起身一邊說:“什麼事兒啊,等吃完飯再說吧。”或許主任以為,他又是要來談調換工作還是什麼的。

“不,不行。我怕晚了,就……那什麼,主任,”他鼓足勇氣,但聲音依舊太輕:“那些信……咱廠子裏調查的,是……是我,我寫的。”

“先吃飯,好不好,”主任一邊鎖門一邊說,“先吃完了飯咱們再……嗯?!!”

主任突然停下來,瞪著他看,一邊百般狐疑地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什麼?” 

再多交談了幾句,主任聽明白了。上下打量著他,愣在那裏。然後,主任儘量不動聲色地說,“那你在這兒等我一下吧,我吃完飯馬上回來,咱們仔細談。不要走哦。”

主任再也沒有回來。

不到十五分鐘後,北京第二機床廠內,淒厲尖銳的警笛聲大作,大大小小來了護運警車、押運警車,分局、市局偵察員的大小吉普車,以及後來趕到的公安部門領導的轎車,總共有十來輛之多,停在廠子中央工休時做操的空地上,轟鳴著的引擎不熄火,警笛聲依舊嗚咽不絕。全副武裝,如臨大敵的幹警,沖進車間主任辦公室裏,將這個多少個月來令多少警員丟了多少獎金多少臉面多少公休日的特大嫌犯抓獲,戴上手銬,推搡拖拉著塞進了押運車內。

走時,車隊在廠內又示威一般喧囂鼓噪著轉了大半個圈,才呼嘯著著離去,留下廠裏無數工人,盯著車隊後面飛揚起來的煙塵,面面相覷……

很多人看清了被押上車的人是誰,但誰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傻愣愣地看著遠去的車隊,然後又看著身旁的工友。沒有看清的那些人則反復在問其他人:

“誰?你說誰?!?”

“怎麼可能啊,真的是他嗎?……”

是他。馮敏。
 
“老蔫兒”不蔫

就連被馮敏誣告了的那些受害青年工人,都竟然沒有一個人回答得上為什麼馮敏會對他們下此毒手。多數人根本想不起來他們與馮敏有過任何肢體或是口角衝突,或其他任何利益衝突。

所有人都在問,馮敏怎麼可能下這麼大的毒手,這麼不惜任何手段陷害他人啊?

唯唯諾諾的馮敏,還有他另外的一面。剛才的“洗盆”事件沒有講完。現在讓我給大家講事件的後半段。

那天,就在老葛的劈頭蓋臉達到最頂點,馮敏的慘叫越來越響時,突然——馮敏臉上的驚恐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頰上一絲清晰的抽搐。隨後發生的事情,令我與老葛震驚。

老葛的手,突然被蹲在地下的馮敏伸手擋住。然後,只見那馮敏直直地站了起來,一步跨到了窄小牢房的門前,黑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緊在牢房門上灰色的鐵皮上,開始用超出他羸弱身軀比例的響亮聲音喊叫起來:

“報告,報告!”他重複著,身體不動,而且越喊越緊迫:“報告!報告!!”

走廊裏傳來一陣騷動聲。牢門上的小窗子被從走廊的那一側打開了。監獄的管教,將臉貼在小窗外,迅速地制止了馮敏的喊叫:

“喊什麼!怎麼回事兒?”

“報告政府,請政府做主!我受到了虐待,我要求換號!”

馮敏隔著牢門,向管教高聲而清晰地告狀說老葛如何打了他,一點兒都不結巴,然後就一迭聲地堅決要求獄方給他換牢房,說他不要在我們的號裏面了。我注意到,在馮敏告狀與提出請求的整個過程中,他的臉孔不斷地閃現出來那種微妙卻清晰可辨的抽搐。

馮敏換牢房的要求沒有得到滿足,但老葛從那次被他歇斯底里地告了狀以後,對馮敏的虐待明顯減少了。

卻原來,老蔫兒並非永遠是老蔫兒。他在那一刻顯示出來的爆發力,是他能夠不遺餘力陷害那些他恨的青工,出手必狠,必致命的原因。
 
“花事兒”

馮敏對魏建国等青年工人的恨,還有一個令他這個霸淩受害者羞辱抓狂的動機,那就是他的隱私被嚴重地侵犯了。

我們先說他的被霸淩。沒有人規定說,積極參加改革的人,都必須是道德品質高尚的,必須是能包容馮敏這樣的弱者的人。畢竟這些人都是與他同齡的青年工人,他們在中國的改革初始時期,既看到了致富的希望,也感到了競爭的威脅。所以,當他們在工作中看到馮敏“不玩活兒”時,那種因丟了獎金而產生的沮喪,以及由此而生的氣憤,是可想而知的。隨之而來的各種對馮敏的謾罵淩辱甚至人身攻擊在馮敏心裏積累下仇恨,導致了馮敏報復這些人的第一動機。

此外,是對他隱私的侵犯。這些青年工人,都是城市平民,全都逃不出自己所處的市民社會環境的影響。與上述那種見到忪人攏不住火的暴戾緊密相連的,還有一種見到性格不入流的老實人就會憋不住要嘲弄欺負的,低級趣味的殘忍。

馮敏在獄中幾次主動對我們說,他有手淫的“惡習”,並將自己“瘦骨嶙峋”的羸弱歸咎於這個“惡習”。他說的時候,表現出了一種希望得到別人理解幫助的強烈願望。正是這種不知隱私邊界的社交無知,給他在工廠的工友們帶來了調侃他,拿他當笑柄的絕佳機會。

他告訴我們說,第一次他被傷害是他在工休時間,獨自蹲在一邊的時候。一個青工忽然主動走過來跟他說話,讓他感到受寵若驚。那人閒扯了幾句,便將話題一轉,“關心地”問馮敏,是否他身體這麼弱,跟他晚上的什麼不良習慣有關?

馮敏紅了臉,先是不肯回答,最後,在反復得到對方保證替他保密的情況下承認了,並且開始時是遮遮掩掩地,後來在那人的因勢利導下,一五一十地詳細描述了自己的“惡習”。

馮敏說,那人開始臉上還儘量保持著一本正經的關懷表情,但說到後來,那人終於憋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還沒有等馮敏反應過來,他就跳起來,迅速奔回其他工友那一側,大笑著指手畫腳地說起來……

很快,那些人群中就爆發出陣陣的怪笑狂笑聲,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哄鬧——越來越讓馮敏感到一種隱私最深處被強暴了的震怒與恥辱。

“我恨他們。”馮敏講完上面的事情後,又重複了一句,臉上輕輕地又抽搐了一下。
 
大概是馮敏到牢房後的第四或第五天,他被押去審訊。這一次,他又是沒有很久就回來了,又是回來後就六神無主,唉聲歎氣。不同的是,這次困擾他更多的不是恐懼和焦慮,而是尷尬與窘迫。

又怎麼了?

”提審說,我的信裏面,除了反革命反黨的思想,還流露出來了資產階級淫穢糜爛思想……他們讓我深挖自己的靈魂。”

“淫穢糜爛思想?”

卻原來,在開始幾天的連軸轉的審訊後,提審現在讓他檢討的,不再是因為上級曾經限期破案,所以對他們來說當務之急的與政治有關的內容了,而是轉向了馮敏的性欲道德層面。

也就是老葛的監獄行話所說的“花兒事”。
 
馮敏自稱談過戀愛並且失戀,但是其實等於沒有。他所謂的戀愛就是媒人介紹的女孩子,跟他在“河邊”約會過幾次,應該是沒有拉過手。結果人家嫌他“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不幹了,也就是他所謂的失戀。實際上,他還是個沒有過性經驗的人。

然而,他開始並沒有告訴我們,在他郵寄出去的二十幾封讓他鋃鐺入獄的信中,除了給政府領導人的反對改革的政治口號與問責信件,還有一些是……寫給廠裏或是他生活中認識或不認識的女性受害者的。

這部分信的內容,內容非常淫穢露骨,而且無厘頭。沒有過性生活的他,在寫給受害女工的淫穢信中,卻極盡其想像之能事,使自己進入到一種忘我的境界。

興奮不已的老葛,軟硬兼施,最後逼他說出了信的大致內容。

他寫給乔舒的信,一個對他最顯露出關愛的,面容姣好的廠內女工,是這樣開頭的。

舒雲,你好。

好久不見,很想念。想念你我在一起的時光。上一次,我們在一起時,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那次,你把你的XXXXX……我把我的XXXXX。然後……


這類的信,大概有五六封,頁數遠不及他的政治抨擊惡攻信件那麼長,每封都是直奔性欲主題,其中不乏對這些受害人的乳房、大腿等部位的淫穢形容,寫得很享受,這裏不堪過多復述。結尾呢,馮敏照例把他最恨的那幾個青工的名字,也就是魏建国為首的那些他認為欺負了他的人的名字,簽在這些信的落款處。

“等等,”老葛問,“你給她們寫淫穢信,為什麼還要簽魏建国他們的名字?”

馮敏的回答很讓人費解。他說,他寫淫穢信去騷擾的這些女工或他的女性鄰居,都是有了已成年或快成年的兒子的,而且這些兒子個個人高馬大。比方說那個他寫信骚扰得最多的乔舒雲,就有三個大兒子。馮敏說,他是想讓這些兒子們去替他揍魏建国那幫子人。

“啊?你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繞這麼大一個彎子?直接給這些兒子們寫信去罵他們一頓不就完了嘛?”

馮敏支支吾吾,語焉不詳。隨後我進一步發現,這些讓馮敏想入非非的女性,都不是與他同齡的年輕姑娘,而是與他母親同齡的中年女性。逐漸地,我心裏產生出一個疑問:馮敏,戀母情結?
 
戀母情結

半個多月後,我被無罪釋放。受馮敏之托,也是因為我對他的諸多好奇,我來到北京東南郊他的家中。那是一座新建不久的簡易居民樓。

在他家裏,我見到了他的父母和他弟弟。都是老實巴交的北京平民。全家都還在為馮敏因惡攻罪入獄處在一種震驚狀態。我把馮敏的情況以及他要我報平安的套話都告訴二老後,開始與他們閒談。

馮父的話多。他給我看了一塊玻璃鏡框後面的馮家的相片,有全家福,也有單張的個人照,一邊反復對我說他們家解放前是苦大仇深的赤貧,所以是最感謝共產黨的。馮敏現在出了這種事情,他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為了什麼。說到激動處,還有些唏噓。

馮母不善於說話,也可能是羞於說話,只是不時附和著丈夫。好在我問她問題時,她都是如實回答的。

我很快就知道馮敏的母親對馮敏是很有感情的。他畢竟是她的頭胎孩子。她說了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後,我儘量禮貌地,仔細梳理了問句,向她詢問是否她在馮敏童年時代曾經過於溺愛他,讓他對她有了過度的依戀。

誰知,馮母開始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等終於明白後,突然提高了聲音,變得有些激動:

“溺愛?我倒是想溺愛他!”馮母的口氣中流露出的明顯怨恨,頗讓我吃驚。“可從他一落地,有人就說我沒有帶過孩子,碰都不讓碰啊!”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回牆上的那個鏡框。一張已經變成灰黃的全家福照片上,一個模糊不清的中老年農村婦女,坐在她的兒孫們前面。

我腦海裏很快閃現出來一幅畫面:一個老婦人步履蹣跚,卻決不放棄,她的髮纘後面,藏躲著幼年的馮敏。她迎風號叫著,讓世界不要欺負她背上這個羸弱的小生命。

我明白了。對馮敏來說,晚上摟著這個女人的脖子睡,白天聞著她的體嗅行,就是最安全,最幸福的。即使在她死後,他也要用他的一生,試圖找回那份讓他永世不能忘懷的深深依戀。
 
結尾語

馮敏的故事,到這裏就算講完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最後有沒有判他,判了多久。我只聽說我離開後不久他就被從重案監護區轉出去了。這應該意味著他的案子不像最開始時評估的那麼嚴重。我希望如此。

過去說書人在講完故事後,都要加上一些“有詩為證”之類的點評。我詩賦的功力短無,但點評的衝動長有。

任何改革對於個人,對於國家,都會帶來痛苦,經常是痛徹骨髓的痛苦。之所以我說馮敏是一個時代的化石,是因為他的故事非常典型。對馮敏而言,被關照,被給予,是生活與生命中必需的常態,缺之則天地不仁。而當奶奶的精神保護傘,與改革前中國施行的大鍋飯主義給他提供的物質上的保護與呵護,都從他的生命與生活中消失殆盡後,馮敏的天就塌了,他的悲劇就永無終結了。

這個故事,我10年前就寫出來放到過網上。因為內容在當時是天經地義的沒有政治問題的,所以也就沒有存盤。畢竟,那時候的主流意識還是大鍋飯是害人害己的,銳意改革是中國與中國人民唯一的出路與方向。但是,山不轉水轉。到了這幾年,好像什麼都開始變了。馮敏惡攻信中的那些反改革的內容,現在倒反變得越來越“主流”了……於是,在某一個夜黑風高的殺文夜裏,這個故事就從網上被消失了。所幸本人記憶力超強,疫情期間才能再次寫出來,重新放到平臺上與大家分享。

我覺得我有義務講這個故事。不講,會對不起中國這幾十年的變革。從某種意義上說,恐怕也對不起馮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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